有一种爱,叫做“妈妈不想让你成为我这样的人”杨熹文有一天和妈在电话里聊我小时候频频遭到“毒打”的经历:数学考到95分要被扇耳光;语文生字写得马虎要被掐大腿内侧;有时候
有一种爱,叫做“妈妈不想让你成为我这样的人”
杨熹文 有一天和妈在电话里聊我小时候频频遭到“毒打”的经历:数学考到95分要被扇耳光;语文生字写得马虎要被掐大腿内侧;有时候放学后贪玩耽误了写作业,屁股被打得又高又肿,第二天都没办法坐在班里的座椅上。
往昔凄惨的镜头全堆在眼前,我怪里怪气地嘲讽妈:“妈,听过那个笑话吗?世界上笨鸟有三种,一种是先飞的,一种是嫌累不飞的,还有一种自己不飞,就在窝里下个蛋,让下一代使劲飞。”电话那一端不语,我咄咄逼人地继续讲,“妈,还记得那年就因为我写字慢,你拿着不锈钢椅子毫不含糊地冲我砸过来吗?”
妈沉默了许久,说:“孩子,妈记得。”
几天后接到妈的电话,我正在上班,背景音响吵得厉害,我心不在焉地让她快点讲。
妈说:“就给我两分钟,刚从报纸上读到一段话,说得挺好,我记性不好要赶快说给你听,咳咳,‘孩子,我要求你读书用功,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绩,而是因为,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,选择有意义、有时间的工作,而不是被迫谋生。当你的工作在你心中有意义,你就有成就感。当你的工作给你时间,不剥夺你的生活,你就有尊严。成就感和尊严,给你快乐。’这人说得有道理,妈嘴笨说不出这样的话,但是孩子啊,你原谅妈妈吧,当年打你的时候,我心里认的也是这个理,妈只不过不想让你成为我这样的人。”
妈是什么样的人呢?
从我5岁开始,妈就对我进行棍棒教育,坚信“毒打出才子”,因此我的童年结束得特别早,没看过太多的《大风车》和《小龙人》,放学后吃过晚饭就规规矩矩坐在小方桌前写妈买的练习册。那个时候,妈是多么苛刻,戒尺就放在身旁,眼睛紧盯着我的答案,那嘴角一牵一扯、手掌抬起放下之间,都是我的恐惧。不过也正因为如此,我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,不是因为争气,是因为害怕,害怕妈妈手中的鸡毛掸子
可是妈并不满意,她觉得女孩子除了成绩好,还该说英文,要懂音乐,言谈举止中要有点气质和才情。于是我的周六开始被字母装满,我的周日从此被音符占据。妈自行车送我去学琴,坐在自行车后座的我,幽怨地背着琵琶,双手牢牢把住车座的两端,却连妈的后背都不愿亲近一下。
除此之外,妈也限制我的交友自由,她只许我和天天向上的四眼小孩做朋友,又完全掐灭了我情窦初开的小火苗。在唯一有男孩子向我告白的夏天,那张被我藏在书包深处的小纸条,被妈粗暴地搜出来摊在桌面上,不分青红皂白地痛骂,完全不顾把头埋在胸口的我那16岁薄薄的脸皮和深深的自尊……
妈 整天混迹于菜市场的热闹里,操着尖利的嗓门,不顾形象地和小贩激烈地讨价还价。多少次我跟在她的身后,刻意地保持相当的距离,为什么我的妈妈,不能像别的妈妈那样,说起话来轻声细语,烫时髦的大波浪,擦口红抹白粉,穿红色的修身毛衣、紧身牛仔裤,脚踩着细细的高跟鞋夹着公文包去上班,走过时带有一股令人回味的淡淡香水味?所以,在整个青春期里,我一边害怕妈一边嫌弃妈,像是一株不甘被埋没的植物,很叛逆也很用力地,向着妈的反面,拼命拼命地生长,我才不要成为她那样的人。
后来,我果真没有成为妈那样的人。
我知书达理、低调含蓄,凡事思考比行动在先,做事靠大脑,讲话靠理智。我十指不沾阳春水,嫌弃菜市场的肮脏与喧嚣,不屑懂柴米油盐酱醋茶。我每天早上在健身房度过,晚上看新闻写博客。我读得懂卡勒德•胡赛尼和米兰•昆德拉,看得懂希区柯克和伍迪•艾伦,分得清《欢乐颂》和《蓝色多瑙河》……
我任由自我膨胀到极点,自大地把自己当作世界上最优秀的人,摊开光鲜亮丽的那一面,赌气一般展示给妈看。可是,妈却不那么在意了,她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,老到皱纹爬满眼角,老到头发半白,老到再也没力气打我。。
我最终在心底原谅妈,不是因为时间的问题,而是搬家时从一堆旧相册里发现一本陈年日记。这本纸张发黄的日记本,零零碎碎地记满了大概妈三十几岁时每天所要面对的家庭琐事:今天家里买到了便宜的菜,明天孩子又要交补习班的钱,晚上打了孩子心情很难过,听说三楼的婷婷不念高中去深圳了,最近睡眠不好安眠药剂量又加了一倍……
她要独自面对拮据的生活和并不幸福的婚姻,在那么寂寞的时光里以泪洗面。可是她却从未想过逃离,而是擦干眼泪,转过头来依旧要保证孩子六点半的营养早餐、丈夫加班后的夜宵、干净的地板和透亮的窗户、银行卡缓缓上升的盈余……
那是让我多么难过的一个夜晚,摊开的日记,仿佛一扇穿越时光的窗,让我看到另一端日子里的艰难。晚风凉凉的,泪眼婆娑的我,欠了妈一个时代的温情。
我想,有一个故事,我忘了讲给妈听。